陪伴因抑郁症休学的青少年，盛梦露：用行动与遗憾和解

2024年1月28日，是杭州绿汀健康咨询服务有限公司（以下简称“绿汀小屋”）在旧场地举办最后一期活动的日子。此后，“绿汀小屋”的线下服务暂停。

创始人盛梦露并没有停下寻找生机的步伐。

寻找合伙人和新场地，参访同类机构，接受媒体采访，参加2023 SEED Accelerator第二期社会创业加速营路演，受邀参加一席演讲……

盛梦露把演讲稿改了又改，迟迟下不了笔。而距离一席演讲的时间没剩几天了。

近40分钟的时长，且没有提词器，盛梦露怀疑自己能否顺利完成此次演讲。

她向朋友求助，对方问，“你坚持做‘绿汀小屋’的动机是什么？”迟疑间，她想到了自己身患精神分裂症的父亲。

“我小时候也无法理解父亲，对他愤怒又无奈，为什么我不能有一个正常的父亲？成年后我用了很长的时间去理解他，但也很遗憾，我已不能帮他改写人生。”创办“绿汀小屋”是盛梦露与过去的遗憾和解的过程。

“我面对正在经历精神疾病困境的孩子，我其实回到了我父亲的18岁、爷爷奶奶还是年轻父母的时候。我想告诉这些孩子，不必强求所谓的‘正常’，因为精神疾病不能定义一个人的本质，它只是人生困境的一种。在一个支持性的环境和关系中，在一个抱持的社会，它并不会阻碍我们实现个人的价值。”盛梦露写下这段话，接着忍不住落了泪。

（盛梦露）

遗憾

由于缺乏对精神疾病的病耻感和社会支持，父亲的病一直是盛梦露一家的秘密。大家排斥、贬低、反感的背后是无能为力。

从小到大，盛梦露一直有意逃避这件事，刻意远离家庭。从高中开始，她便很少住在家里，更不曾主动了解过精神疾病的发病机制与原理。

2015年，盛梦露从武汉大学新闻系毕业，来到北京，做了四年记者。

她遇见了一位领路人——财新传媒原副总编辑张进。

她在实习日记中写道，“他让我看到，一个新闻人可以如何兼有经世济民和道骨仙风。”

此后，成为张进那样的新闻人，便是盛梦露努力的方向。

张进在抑郁症康复之后，兴趣转向了精神健康的报道领域。盛梦露跟着他，做了不少抑郁症相关的报道。搜寻、采访、写作，盛梦露积累了不少对抑郁症的认知。

早上一睁眼到晚上闭眼，盛梦露都可以精力充沛地投入工作，不知疲倦。

就像长时间保持紧绷的弹簧会失去弹性。人，也是如此。精神高度紧张，又因接触负面社会事件，堆积了大量负面情绪难以纾解。她长期失眠，对生活，对工作，都失去了兴趣，“感觉不到快乐了。”

起初，盛梦露还想着尝试自行调节，去跑步放松。然而，并不起效。作为过来人的张进发现盛梦露状态不对，督促她去医院。

盛梦露被诊断了抑郁症。

“当时我有些封闭，没有主动寻求帮助，没有好好休息，走了一些弯路。从治疗到康复，花了两三年时间。回头看，如果找对了方法和资源，这个时间可以被大大缩短。” 盛梦露说。

张进创立“渡过”，将其发展成为国内最知名的抑郁科普和互助康复社区，乃至今天的青少年抑郁解决方案平台。

盛梦露告诉《社会创新家》：“张进老师创办渡过的经历，激励了我。让我看到我作为一个媒体人，作为经历过抑郁症痛苦的人，是可以去做一些事情，来回馈这个群体，尽可能让大家少走弯路。”

她发现，“青少年人群心理和精神健康问题越来越严重，但社会上给到的支持是非常匮乏的，短期的线下活动对他们有帮助，但很难真正地帮助他们康复。”

全国每年因为心理、精神困境休学的青少年人数在180万。根据团队估算，仅仅杭州一个城市，就有近1万人。

盛梦露很想找到一个长程线下项目，陪伴受抑郁症困扰的青少年，帮助他们康复、回归社会。

当时，青少年因抑郁症休学后的去处，几乎只有医院和军事化管理的特殊学校，而这些地方的氛围对复元来说并不理想。

恰好，一同在“渡过”共事过的老邹，在杭州有一栋闲置的四层小楼。

就这样，2021年10月，从英国结束硕士学业的盛梦露，老邹，和几个年轻人，有心理咨询师、抑郁患者、心理系毕业的学生，在“渡过”的帮助下，一起创办了“绿汀小屋”，迎来了“绿汀小屋”最早服务的六个青少年。

（学生们在小屋参加活动）

盛梦露希望通过运营“绿汀小屋”补充心理康复领域线下长期服务的空白，她希望和“渡过”协力，共同在精神健康领域耕耘。

创办“绿汀小屋”后，盛梦露不再逃避，以更成熟更冷静的视角去看待父亲的病以及家庭关系。

盛梦露分享了哲学家韩炳哲的的观点。他认为我们当下的社会是一种“功绩社会”，在“功绩社会”里，我们每个人都把自己变成一个需要不断自我完善的项目，在“一切皆有可能”这样的理念构筑起来的所谓自由中，我们在不断地逼自己成长，目标是获得最大化的市场价值。每个人以这种方式进行自我剥削。

当我们难以为继时，抑郁症爆发了。这首先是一种倦怠感，然后慢慢导向一种毁灭性的自我谴责和自我攻击。

面对这样的困境时，盛梦露不希望急迫地送孩子们回学校，继续曾经的轮回。其实根据她的经验，孩子们大多有非常强的复学意愿，当障碍被扫除，回到学校、回归学习是水到渠成的。但她希望，当孩子再次回到学校，他已经有了新的内在系统。

打造“绿汀小屋”，陪伴抑郁症青少年，她也在陪伴18岁的父亲，陪伴童年时无助的自己。

一席演讲的顺利进行，不仅帮助盛梦露梳理了“绿汀小屋”的架构，也让“绿汀小屋”收获了不少关注与鼓励。

5月17日，“绿汀小屋”将在杭州开启一个新项目。新合伙人和场地，也接连有了眉目。

“绿汀小屋”成立了两年的时间，只服务了约80个孩子。这个过程中充满了挫折和艰难。

招生问题一直困扰着盛梦露。每期活动限额8人，然而，招不满是常态。每逢开学与假期，更甚。

为了稳定的招生渠道，盛梦露尝试过直播、扩大宣传和其他机构合作。可惜，效果皆不佳。要么是无人问津，要么是转化率低。屡战屡败，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挡着她。

陪伴抑郁症青少年这样的情绪劳动，多少会消耗每个人的能量。如何避免耗竭，为团队赋能，凝聚团队，是摆在盛梦露面前全新的课题。

在“绿汀小屋”早期运营时，盛梦露连续两个晚上，处理半夜的突发情况。“大家都很疲惫，我应该给团队一些支持和依靠，可是我能量已经耗尽了，实在给不出来。”

盛梦露意识到，必须明确“陪伴者”的定位与边界，才能避免团队的耗竭。

在与青少年的互动中，盛梦露一点点建立起规则与边界：使用企业微信；规定工作时间段；调休轮换；寻求督导支持；每周一次团队的学习时间……

“大家在设定好的规则范围内求助，会更合理，不像之前那样混乱。”盛梦露对《社会创新家》说，“如果边界模糊，对青少年也存在伤害的可能性。”

（盛梦露与学生们在一起）

作为一个心理康复机构，“绿汀小屋”用更整体的视角去看待和干预青少年的心理困境，这其实更像是在重新养育青少年的过程。当他们休学或住院治疗后可以在一个沉浸式的疗愈环境，接受康复服务。

“绿汀小屋”为每个孩子筛选合适的陪伴者，匹配后一对一建档。陪伴者会跟踪孩子们在生理、情绪、社交、自我价值和家庭关系五个方面的变化，帮助孩子确定服务目标，同时团队也负责与家长沟通，直到孩子离开“绿汀小屋”结案。

周一到周五，“绿汀小屋”为孩子们安排集体外出活动、创造性的项目制活动及心理服务主题活动。“绿汀小屋”像一个温暖的洞穴，因抑郁症而休学的青少年可以24小时住在这里，与专业的陪伴者和伙伴们朝夕相处，重获安全感和回归社会生活的力量。

意外却先于希望到来。

2022年12月5日，得知张进离世的消息后，盛梦露失去了后盾与灯塔，心底升起深深的无力感和孤独感。

盛梦露告诉《社会创新家》：“接下来的一个月，我整天以泪洗面。”失眠，做噩梦，思考生与死。

一位精神科医生朋友劝解她，“正因为抑郁症是如此困难的事情，对所有人来说，‘绿汀小屋’更有了存在的价值和必要。如果坚持做下去，也是在延续张老师的心愿和愿景。”

张进曾说过，“把自己活成一道光，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借着你的光，走出了黑暗。”

这句话激励着盛梦露。她下定决心，不仅要把“绿汀小屋”做下去，还要做得更好，服务更多患有抑郁症的青少年。

两年来，长期居住的孩子中有70多%在情绪和社交上有显著的改善。至少有40%的孩子离开小屋后进入下一阶段发展。

“绿汀小屋”的成长并非一帆风顺。可以说，磕磕绊绊。

“现在回顾，当初‘绿汀小屋’的发展不是很健康。我只顾着往前走，走得很吃力，很勉强。”盛梦露对《社会创新家》说。

2023年10月，盛梦露收到了前合伙人退出的消息，“绿汀小屋”的场地即将被收回。

一切都有迹可循：不曾解决的招生缺口，勉强运行的项目，疲劳的团队。

（小屋谈心）

尽管有了两年的积累，小屋还是一个草根机构，缺乏商业运营的基因，生存的艰难不言而喻。

好在，“绿汀小屋”成功入选2023 SEED 第二期社会创业加速营。在盛梦露看来，入选SEED加速营，是从可持续运营和发展的角度为“绿汀小屋”注入了一股力量。商业创业的经验，无疑是雪中送炭，让“绿汀小屋”能更好地活下去。

接下来，盛梦露的目标是让“绿汀小屋”照亮更多人。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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