赤脚的女儿

作者：黎荔

已是霜降的时候了，家乡水田荸荠的叶子，一定枯萎发白了，一个个圆头圆脑的荸荠，已经累累地藏在烂泥里，等待着被采收。怎么采收荸荠呢？要提前将水田中的水放掉，这样就可以水落果出，但荸荠的果实一般在土层中间十到二十厘米左右的位置，所以，还是不太容易找到呢！于是就得脱掉鞋子，赤脚下塘。

“赤了脚，在凉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着，——哎，一个硬疙瘩！伸手下去，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。”这是汪曾祺小说《受戒》中的一个片断，活泼可爱的乡村姑娘小英子，最爱干刨荸荠的活计，还拉了喜欢的小和尚明子一起去。她还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。

“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，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。明海看着她的脚印，傻了。五个小小的趾头，脚掌平平的，脚跟细细的，脚弓部分缺了一块。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，他觉得心里痒痒的。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。”

《受戒》的境界是超现实的和谐层面的，《受戒》故事的发生没有具体时间，没有具体地点，是汪曾祺心中的一个世外桃源，一幅如诗如画清新秀美的江南水乡图，在其中质朴的爱情焕发着乡野之美。这一串美丽的脚印不但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，作为读者的我们，也觉得心里怪痒痒的。记得小时候，父亲也带我去水稻田里采过荸荠。所谓“采”亦叫“踩”。就是赤脚踹在水田里，触动、试探，凭双脚对荸荠的感知，发现一个个深藏在泥底下的“秘密”，小小圆圆的，滑溜滑溜的，有时触碰到荸荠牙嘴，隐隐的戳脚，有时触碰到圆滑的荸荠身，可以用脚轻轻地抚弄。随后，用手顺着腿伸到脚底下，将脚边的荸荠抠上来。有时，用脚指头用力拱，也能将荸荠直接夹出水面。自己采收的荸荠，味道特别鲜甜，咬一口，咯嘣脆，肉质厚实，甜汁四溅，脆生生、甜津津。

很多年没有吃过那么水灵灵的新鲜荸荠了，赤脚走在南方的乡村的田埂和青草地上，乡村生活曾给我留下了鲜活而美好的回忆。试想在现实生活中，如果你遇到一个赤脚踏进水稻田的女孩，她的脚趾陷入田泥里，细细的泥柔柔地从趾缝间挤出来，没过细瘦的脚踝，你会久久移不开眼睛、有一种朦胧的情愫在心头回荡吗？在城市生活中，大多数男人或女人对于脚的关注，大概只和鞋子有关吧？一双美丽而昂贵的鞋，就是巨大的诱惑：珍珠、水晶、蕾丝、珠缀、手绘、水钻，各种千奇百怪的造型，高低粗细的鞋跟，缠绕脚踝的魅惑，每一处的极致完美细节——鞋子成了脚上的艺术品。每个女人都在不断寻找一双属于自己的鞋，对于鞋的关注，远胜于脚。鞋子风光无比，双脚沉默无声。

在人世行走久了，后来，我们都忽略和遗忘了脚。人生岁月这样漫长，一双脚得在希望中、在恐惧中流浪，重负压得它肉绽皮酸，粗砺的磨损让它不再细嫩。我们所有的过往生活都写在双脚上、刻在皮肤里。什么样的脚，什么样的脸，我们身体盛放的是所有的经历和获得。双脚粗糙，外形疲惫，在一个健康的生活下，因年龄经历所获得的这些自然的印迹，究竟有什么需要被嘲笑的理由呢？为什么在文明的规训下，我们都要刻意地隐藏我们的双脚？甚至在距今不到百年的中国历史上，因为中国男人需要一劳永逸、幼稚易驯的女子，更易控制，更依赖于人，更能满足他们的大男子情结，于是他们贬斥那种有着旺盛生命力的女性，他们对裹脚布下女性的畸型小脚，集体一致地认同和赞美。想想那时的中国女性真可悲，在一个不健康的审美体系下成长，在一个被束缚致残以致于所有才华品性都不被看见的环境里生存，一代又一代，如同在黑暗的隧道中行进，根本看不到隧道尽头的光。

夏天

如果这条街没有鞋匠

我就打着赤脚

站在太阳下看太阳

我想到在白天出生的孩子

一定是出于故意

你来人间一趟

你要看看太阳

——海子《夏天的太阳》

如海子诗中这种自然坦荡的生活方式，这种意味着文明进步的审美与价值观，今天终于来到了当代女性的生活之中。今天的女性，可以急急地走在朝向四面八方的大路上，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。她们可以做个探索者，努力发现整个世界的秘密，充分展现自己的才情、自信、勇敢和在多元社会里主动搏击的顽强。她们与同样行走在路上的男人们一样，从不怕奔走得双脚血泡、步履蹒跚。在她们的世界中，把月亮戳到天上，天就是她们的；把脚踩入地里，地就是她们的。当把双脚插入泥泞和草丛时，她们觉得生命像蜻蜓一样稳稳落于枝头、落在自然本位上，那一刹，可以知道自己是谁，从哪里来，到哪里去，可以以双脚感受自己与大地的根须相连。

当有一天，她们在路上偶遇到一个人，整个人从发丝到脚尖，都在叫嚣着，无端端地觉得心里很激动的时候，她们心底也许会说：我爱这行走的双脚，它们曾踏遍土地，蒙受风尘，涉过水渠，直到我与你相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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